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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 今夕何夕(十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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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策軍克覆嶺南諸州, 是皇帝蕭侗親政以來的第一個勝仗,皇帝大為振奮, 於元龍十年初冬詔群藩歸朝, 宮宴那日,又傳喜訊, 契丹遙輦氏欲送國書、使節至朝,並以契丹駿馬千匹作為賀儀,皇帝高興極了, 問道:“那千匹駿馬走到哪裏了?”

固崇道:“已進了河東,雲州刺史奏疏稱,不知是天氣嚴寒,還是這些駿馬不習水土,在雲州病倒了將近百匹, 恐怕趕不及陛下千秋了。”

皇帝大為掃興, “□□水土如此豐饒溫和, 倒不習慣了?”

固崇笑道:“若換成人,還能入鄉隨俗,到底是畜生, 野性難馴,況且聽說這些契丹馬也是烈性的很, 怕到了京城, 還要病倒大半。”

“既然如此,也不折騰它們了。”皇帝在殿中密密麻麻的朝臣中尋找著,“雲中防禦使韓約, 昨日隨武威郡王來覲見的,他在哪裏?”

韓約拎起官袍下擺,自武官中走了出來,“臣韓約在此。”

“契丹歸順,你亦有功,這千匹駿馬,賜給雲中軍吧,你替我好生照料著。”

說賜給雲中軍,又要“好生照料”,到底能不能拉去戰場上使?萬一再死傷幾匹,難道他這個馬倌要被治罪?韓約平白無故被丟來燙手山芋,實在是笑不出來,只能垂著頭答道:“是,謝陛下。”走回隊伍時,甚感無奈地瞥了溫泌一眼。

“郭佶什麽時候抵京?”皇帝提起這個名字,語氣中多了質問的意味。

迎著皇帝毫不掩飾的怒氣,徐采溫和道:“陛下月前傳召郭使君時,使君已有奏疏,稱嶺南戰後,有小股吐蕃敵兵混入西川,四處劫掠,郭使君正坐鎮維州剿敵,不能赴京朝賀了。既然之後再無奏疏,應當是不來了。”

皇帝半信半疑,轉頭問固崇:“監軍院可有聽到這樣的消息?”

固崇道:“西川宣慰使兩日前亦有奏疏,稱近日的確是在維州。”

在東西兩川設置監軍一事,郭佶還算配合,宣慰使亦定期的有消息送至京城,並無異常。皇帝挑不出刺來,陰沈著一張仍顯稚嫩的臉,半晌,才不情不願地說:“傳旨給他,一旦維州事畢,必須要進京覆命。”

群臣感受著皇帝對郭佶的敵意,各自暗中籌劃著,均未出聲。軒敞遼闊的大殿內,編鐘的餘音與銅鶴喙中噴出的徐徐青煙交織,在丹墀之上繚繞盤旋。宦官尖利的嗓音叫“開宴”,百官從沈思中清醒過來,各自松快著僵硬的筋骨,互相舉目致意。

“郡王,”韓約反正誰也不熟,徑自走向溫泌,想要跟他討個主意,“那些馬……”

“馬的事再說。”溫泌對左右頷首,轉過身來,絳紗帷裳上的紫綬隨著動作飄動,他目視著殿外,對韓約道:“太後來了。”

“太後……“正在寒暄的朝臣陸續察覺到久未涉政太後進殿,忙不疊轉過來施禮,太後連細釵禮服都沒有穿,更未理會群臣,只疾步走上丹墀,“郭佶已犯下大罪!陛下宜傳他立即進京!”

皇帝正要離座,聞言,眉心猛跳,固崇忙命左右為太後安席,太後落座,指著身後一名內官,急道:“阮福,你將實情都稟告陛下。”

皇帝緊緊盯著阮福,“你說。”

大庭廣眾之下,阮福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宦官,似有些緊張,他又有安南口音,說的極慢,“陛下,奴本在宮外隨侍太後,幾月前陛下遣宣慰使往西川監軍,太後遣奴前去侍奉宣慰使,誰知奴與宣慰使進入西川境內後,遭遇刺客,宣慰使身亡。”

“什麽樣的刺客,敢殺天使?”不獨皇帝,殿上所有人都大驚失色。

阮福顫抖道:“宣慰使身死,護送的京營府兵也傷了幾人,隨行人眾驚慌失措,逃至節度使府,請郭使君捉拿刺客,並上稟陛下,誰知郭使君當堂審問,稱宣慰使是被奴這些隨行人眾謀害,將幾名府兵都殺死了!奴因腿傷走得慢,滯留在成都府外驛站之中,聞得噩耗,不敢再進成都,扮做流民,花了月餘,才逃回京城。”

太後道:“將你的傷給陛下看。”

阮福將長裈卷起,小脛上赫然是一道長長刀疤,大概是沒有好生料理,疤痕猙獰,雙手及腳掌上也坑坑窪窪,是吃了不少苦。阮福叩首道:“奴沒用,途中多次遇到西川追兵,不得已東躲西藏,以致拖延到此刻,才敢露面。”

“混賬!混賬!”皇帝一連罵了幾遍,將剛擺上禦案的美酒珍饈都推到地上,氣喘籲籲地對固崇道:“阿翁,原來西川宣慰使早已被郭佶謀害,西川監軍院卻隔三差五來信報平安,還要讚揚郭佶忠心耿耿,這是什麽道理!馬上命郭佶進京!”

“陛下!”徐采自阮福進殿後,只在銅鶴旁凝思,聽到最後一句,瞬間回神,高聲道:“宣慰使是被刺客所殺,與郭使君無關,至於這名中使所稱,郭使君濫殺京營府兵,亦應存疑……”

“你的意思是說,阮福撒謊嗎?”太後厲聲道。

“臣並未這樣說。”比起暴怒的皇帝和太後,徐采十分沈著,“依這位阮中官所稱,郭使君審問宣慰使隨眾時,他仍滯留在城外驛站,又如何知道郭使君是不分青紅皂白濫殺府兵?”他轉身對皇帝深深稽首,“陛下要在劍南設置監軍院,郭使君並無異議,怎麽會突然謀害宣慰使,且在西川境內動手?興許郭使君猜的沒錯,刺客就在這些隨行人眾中。”

皇帝盛怒中,群臣莫敢言,滕王在隊列中哈哈笑了幾聲,頗有些幸災樂禍,“徐舍人,若非你還沒有娶老婆,我倒要以為你是郭佶的侄女婿了。”他有意無意瞥一眼身後的姜紹,一笑,又道:“宣慰使乃朝廷監軍,被不明刺客所殺,郭佶不稟明朝廷,為何要自己審問?明明是殺人滅口嘛。再說,宣慰使分明已經身故,西川監軍院卻半點消息也沒透露,依我看,那些報喜不報憂的奏文,怕也是郭佶為掩飾謀逆之舉,一手炮制的。”

“陛下,”徐采深鎖眉頭,“此刻維州仍有流寇作亂,維州一面孤峰,三面臨江,乃西蜀控吐蕃之要地,萬一被流寇所占,要釀成大禍!宣慰使一案仍有疑點,陛下貿然降罪於郭使君,於軍心不利。可先將這名阮福收押,等維州平定之後再定奪。”

“照卿所奏。”皇帝恨意難消,宴席也不管了,拂袖走出殿去。

殿上一片死寂,隨著皇帝離開,頓時炸開了鍋,傾撒滿地的酒菜還沒人敢上來收拾,簡直是熱鬧極了。徐采銳利的眸光在人群中停了一停,見武威郡王仍在與韓約討論如何養馬,拇指在腰間玉劍上習慣性地摩挲著,大約是察覺到他的視線,溫泌拇指一停,偏過頭,雪白紗衫上一張從容不迫的臉,對他露出深深的笑容。

徐采淡然地對他點了點頭。

“姜將軍,”徐采對姜紹指了指阮福,“可否先將此人捉拿,稍後陛下還要審問他。”

“徐舍人放心。“姜紹剛才莫名其妙被滕王指摘,還滿肚子的氣,對著徐采,臉色略有緩和。

徐采匆忙趕至紫宸殿,果然皇帝又在紫宸殿發起火來,先大罵郭佶,又大罵皇後,徐采命宮婢緊閉殿門,將眾內侍驅趕至遠處,這才問道:“陛下真要將郭佶問罪?“

皇帝拍案道:“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。“他對徐采冷笑:“你剛才說的話,朕認為是錯的。郭佶即便沒有殺宣慰使,卻假冒宣慰使之名,欺瞞朝廷,難道不是居心叵測?”

徐采深深吸氣,“宣慰使離奇身死,他擔心陛下降罪,但殺害府兵是過於殘暴了。當初驪山那幾日,郭佶確有不臣之舉,陛下要將他治罪,也可。但郭佶並非常人,他坐擁東西兩川,數萬人馬,陛下今日在大殿之上,當眾大喊要將郭佶治罪,豈不是給了他應對之機?他若為了自保而先行舉兵,陛下措手不及,如何是好?“看向這張和清原公主肖似的面孔,徐采心中的愁悶不言而喻,“陛下忘了在驪山時,公主殿下是怎麽說的了嗎?”

皇帝慢慢平息下來,臉色卻冰冷無比,“好,我要殺他,只告訴你一個人,你跟我說,要如何做。”

“陛下稍等。”徐采走至殿外,命傳召固崇、姜紹等人。

不多時,固崇、姜紹等來到紫宸殿,固崇道:“陛下,奴已將西川監軍院的奏疏都找了出來,令宣慰使熟悉之人對比他的筆跡,書信的確均為偽造。”

“阮福,”徐采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安南宦官,“你並不會武藝,受了重傷,既能躲過刺客,又能躲過西川追兵,能耐簡直是大得很。”

阮福睜大眼睛,“舍人,奴自幼卑賤,什麽樣的苦沒吃過?莫說刺客和追兵,奴自幼在滇西深林中謀生,遇到老虎豹子也有的。”

這人巧舌如簧,皇帝頻頻點頭,箭在弦上,拉也拉不回了,徐采迫不得已,道:“陛下,郭佶誅殺府兵,隱瞞宣慰使死訊,犯下了欺君之罪。郭佶對皇後郭氏甚為寵愛,陛下可先將皇後軟禁,以其病重之由,傳郭佶進京。”他清淡的目光在阮福身上一掠,“為免郭佶疑心,陛下先將這個阮福以謀害宣慰使之名處死。”

阮福嚇得抖如篩糠,“陛下饒命!奴冤枉!”

“阮福還是留他一命吧。”固崇看向皇帝,“否則,怕太後心裏……”

“先將阮福以謀害宣慰使之名,押入刑獄。”皇帝對太後有孺慕之情,難免不忍。

徐采不滿,見皇帝堅決,也只能領命。

宮宴過後旬日,皇後郭氏突然染病,藥石罔靈,滿朝震動,皇帝傳召郭佶至朝探視皇後,郭佶心急如焚,當即奉詔啟程。皇帝在宮中耐心等候,半月之後,仍無郭佶消息。

那包忽裏私自離開龍興寺,來到京都,被溫泌一通臭罵,嚇得不敢回進奏院,整日在外頭游逛,忽而這天扯著紙鳶發足狂奔,沖回進奏院,將線軸一丟,對溫泌大喊:“阿郎,郭佶起兵了!”

溫泌正與韓約說話,聞言登時站起身來。邸官也快步走來,稱道:“陛下傳郡王覲見。”

溫泌毫不遲疑,穿著常服騎馬便走,到了宮門之外,身後一騎也疾沖而來,兩匹馬並頭發出粗重的喘息,溫泌回首一看,竟是才從嶺南趕回的戴申,身上戎裝都未來得及換。

兩人不期而遇,安靜對視片刻。

“郡王先請。”戴申神色如常地垂頭,退後一步。

溫泌眉頭微挑,當先跨過了門檻。

兩人同時進入紫宸殿,在京城的諸軍將領都到了,固崇、徐采也在,卻不見姜紹。皇帝正在發脾氣,溫泌聽不出個所以然來,固崇走過來,低聲對二人道:“反賊縱火燒了興元倉,倉中糧草盡數付之一炬,江浙轉運院正急調錢糧北上。”

戴申對宮宴上的事也只是略有聽聞,不禁問道:“聽聞陛下已經將宦官阮福治罪,何以郭佶突然下手?那皇後……”

“皇後沒病……”雖然現在也生不如死,固崇的眼底皺紋越來越深,看人時也頗有了悲天憫人的意味,“皇後被軟禁後,不知怎的,借姜夫人之手,私通消息給了郭佶,因此郭佶先發制人,侵襲了漢中。姜紹因故已被下獄,戰事迫在眉睫,因此陛下特傳二位進宮。”

溫泌與戴申進宮之前,皇帝與徐采已經商議了許久,大致都已議定,不等二人施禮,皇帝不容置疑道:“朕已經罷黜郭佶劍南節度使之位,爵位、封邑盡數剝奪,不日還要廢後,郭氏如今已是亂臣賊子,人人得而誅之。你們二人各領神策軍與河東邊軍,東西兩向,分頭而下,互不幹涉,也不準再像之前嶺南那樣互相推諉塞責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臣領旨。”

戴申和溫泌的聲音及有默契地同時響起,之後又同時告退,打算即刻調兵遣將,以備戰事。各懷心事走出紫宸殿,卻見滕王脫了外衫,只穿中單,背上系著荊條,正蓬頭垢面在殿外叩首喊冤,溫泌與戴申不禁駐足看起了熱鬧,固崇也笑瞇瞇地看了一會,解釋道:“二位還不知道吧?郭佶舉事,是以滕王之名。”他搖著頭,悠悠笑道:“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,禍從天上來。滕王這輩子大概就是死在一張嘴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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